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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遇到了叛贼派去的说客,姓崔,名叫崔仁。”

孟月池点点头,她低头,用手指勾了下袍角,缓声道:

“林珫与高门往来,这崔仁应是晋州崔氏……林珫此人颇有些首鼠两端,最喜欢等旁人斗得你死我活,他再待价而沽,怎么这次倒决断的这般快?可是并州有什么事发生?”

柳生尘点头:

“并州有些出人意料之事,林都督的夫人将崔仁毒死了,逼迫林珫出兵。”

孟月池有些惊讶。

这是极少能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柳生尘将眸光转向一侧。

“林都督将崔仁安排在了一处幽静客舍,另外派人伺候,每日都酒肉招待,我奉孟娘子差遣将信送给林珫之后,便又找机会将孟娘子的另一封信给了苏娘子。”

苏娘子便是林珫的夫人苏茗子,细算起来,她是明宗朝第二位女相苏姮妹妹的曾孙女,也是女旧臣之后。

孟月池给她送信确实有请她帮忙说服林珫的意思,知道苏茗子曾经在朔北的勇毅学宫读过几年的书,她在信中还写了朔北的雪、朔北落在雪上的天光,还有每年正月初一去祭拜明仁宫时的疲惫与快慰。

一封人情信,竟有这般效用?

转身,看向桌上的烛火,孟月池淡淡一笑。

或许只是一封人情信,又或许在一些人的心里,明仁宫覆雪天光之景本就是火种,能点燃旧日过往,和来日方长。

“苏娘子毒杀了崔仁,逼得林珫无路可选只能出兵平叛,我要是将此事告诉山长,她定然欢喜。”

回身看向柳生尘,孟月池弯腰行礼:

“多谢柳壮士一番奔波。”

“孟娘子客气。”

说完,柳生尘掏出两个信封递给她。

这次他来之前已经提前洗干净了手,未曾将信弄脏。

刘嬷嬷送走了柳生尘,孟月池打开两封信,林珫那封信写的花团锦簇,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一心出兵平叛,只是碍于军粮不足,一直没有动作。

这信没什么意思,孟月池看完就放在了一边。

苏茗子的信,她小心展开,只看见了一句话。

“朔北雪铸并州刀,苏门不生附逆人。”

武宁卫北渡,宣武、忠武两军围困濮州,并州军北上定州、镇州,原平守军光复沧州。

四个月来不断奔袭的十万叛军人马俱疲,江左益本想带他们入兖州修整,却有五千余人响应檄文,占据兖州下属各县,坚壁清野,兖州的州府百姓也早就纷纷外逃,能走得动就去了原平,走不动就去了左近县城,江左益所得竟是一座空城。

他在城中派人外出寻粮,却屡屡被袭扰,一开始寻粮队是几十人,后来要几百人结伴才敢出城。

执掌卢龙军数十年,江左益也可称上一句当世猛将,心知自己不可被困守于兖州,他当即带大部北上,在渡河之时又遇多番袭扰。

四月,雨水渐生,河水愈深,船行至河中,有人负刀潜水,损毁木筏数百。

江左益虽然自己是坐船渡河,没有落水,他的宝马却溺死河中。

卢龙军中几乎没有善水之人,光是溺毙在河中的就有六百多人。

江左益大怒之下亲自执拿弓箭站在船头,却只能看见一个颀长背影在北岸施施然登岸。

此时江左益派去到对岸的接应先锋已经被尽数杀灭。

“□□,你只管过了河来,我让你见识见识甘江渔娘的厉害!”

江左益目力极佳,看清了那人竟然是个身高面褐的女子。

此人自然是息猛娘,她自己就是渔家女,下水比吃饭还简单,练出的精兵能跨山也能潜水,正好就用在了此时。

江左益当即令人撤回大河南岸,才知道因为船小岸长,渡河时有近千人被人截杀在南岸。

经此事,卢龙军士气大跌,待江左益半月后绕行青州抵达原平城下,八万大军已经摆开阵仗严阵以待。

原平知府言方应骑马立于阵前。

“逆贼江左益,你来得太晚了,你那两儿子的头颅在我原平城上等你都成了骷颅。”

五月初三,逆贼败于原平,死伤万余。

五月十四,逆贼江左益北上定州被并州都督林珫所阻,死伤六千余。

五月十七日,江左益重回兖州,昔日十万大军只剩了不到三万。

六月初九,江左益部下副将史台奚杀江左益后请降,余逆万余隐入山中成寇。

历时

大半年,卢龙军犯上作乱终于有了个大概的结果。

孟月池却还是没闲着,青州、兖州、齐州等地久受兵祸,田垄复耕也是大难事。

“幸好你让人在卢龙种了不少地,再熬一个月就能收了……为了能早点儿种地就想尽办法劝降,好好的军功让出去,你干的这些事儿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怕不是得觉得你疯了。”

坐在她旁边的息猛娘一边织草鞋一边宽慰她。

一脸疲惫的孟月池单手支着脑袋。

这位在过去半年里名震天下的女子还有一月才满十八,她看着这些账册,轻声说:

“我如今觉得,比起杀多少人,能救活了多少人才是本事,杀人,太容易了。给一个无知稚童一把刀,他也能杀人,给一个垂垂老朽之人一碗毒,他也能杀人,世间杀人之法千千万,能活人的法子却太少。”

息猛娘将新做的草鞋踩在脚上,将肩膀借给了好友让她靠着。

“你做到此地步,已经是竭尽所能。”

孟月池微微一笑,眸光却冷:“为阻此战,我也是出过力的,只可惜,我愿意辅佐林珫得八州之地,他也不肯出兵定州,如今不过是得了这些功劳……却用了十余州三十万百姓性命去填。”

她将头搭在息猛娘的肩膀上。

“苏茗子挺不错,她在林珫那儿太可惜了,要不要挖出来,庐陵也好,朔州也好,都是去处。”

久经征战,见多了生死之苦,孟月池越发恨上了林珫。

林珫身有军功,升官发财她一时动不得,挖他妻子她挺愿意。

息猛娘笑了,摸了下她的头发:

“现在全部兵士都在种地,你这坑倒是刨得挺歪。”

孟月池懒懒一笑,心里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片刻后,她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唉,大理寺于少卿写了信来,陛下要亲自召见我,若我得了官,你是随我去,还是重归义武军?”

“随你去?随你去能得个什么官?”

孟月池眨眨眼,她没想过。

半个月后,天使带着圣旨而来,诏令言方应、孟月池等人入繁京。

此时的齐州、青州等地田亩抢种已经大致结束,三个月后,赶在冬日之前,田地里还能收一批粟。

正如她当日所说,孟月池来时是一驾小车,两袖清风,走时也是干干净净,没从原平城里带走一两银子。

言方应给她的俸禄和赠金自然不算在内。

粮食也只带了一点儿,还是她花钱买的,没办法,人总得吃点饭。

言方应此时在卢龙,从原平出发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前,孟月池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在心里默算了下物候。

“朝廷免税的旨意已经下了,今年这原平城里大概不会有饿死之人吧?”

自言自语,她有些高兴。

“姑娘。”

马车停在了城门处。

月池听见嬷嬷唤自己,从马车里探出头。

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人。

“启玉衡十八年七月初九,天晴风畅,原平百姓兵卒数万余迎送帝西去繁京,老少相携,兵民扶持,行送至出城二十余里未绝。”

目睹这一幕的息猛娘站在城墙上嘴里啧啧有声。

“旁人十八岁生辰如何我不知晓,月池这十八岁生辰,真是天下难寻第二……怎么还有人把自己孩子塞车里了?”

“息将军,我也要走了。”

息猛娘看向自己身侧的高健男子。

“柳生尘,你要去何处呀?真的不打算投军?”

男子摇头。

“功名利禄不如我的剑,能用此剑助孟娘子行止戈活人之事,我只觉剑意又得精进,打算再去历练一番。”

听柳生尘这么说,息猛娘也不留人: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柳生尘刚要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听息猛娘突然开口说:

“你说的历练,不会是跟着我家月池吧?”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代剑客差点摔死在原平城外。

从原平到繁京,一路上孟月池真是尝尽了出名的烦恼,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她样貌的,她每到一处总能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各地的文士名流世家豪族竞相邀请。

孟月池无奈,只能作男子打扮,也不入大城,歇脚采买都去县城。

等她过了兖州,索性将车卖了,只和刘嬷嬷分骑两匹马,终于七月二十六日到了繁京。

七月二十七,孟月池穿着一身石蜜色素纱袍,跟着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官一路曲折,终于到了一间净室之外。

“孟小娘子稍待片刻。”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她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应该是从殿内传来的,最好的檀香,千金一两。

站在这儿倒是挺赚。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女官跟人打招呼。

“见过梅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