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玄都(五)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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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正午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一片平和的日?光下,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山逸堂中,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者正在闲谈。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
“不知一尘在贵宗如何?”
一尘禅师听出来,这正是不久前还立于高台之上传道讲学的大能,不过百岁便接手乾元裴氏,九州最年轻的世家?大族掌权人,裴珩。
也是那个云泥之别,令他艳羡不已青年的父亲。
但?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会关心他在即云寺的近况?
一尘禅师眸光凝固住,一些莫名?而森诡的预感在心底攀爬而上。
风声萧瑟,竹深影曳。
“他很好。”
这是观空住持的声音。
一尘禅师甚至能够通过这寥寥三个字,想象到这位心怀悲悯、神情却?冷肃的僧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应当是眼眸微微眯起,这是素来他心情愉悦时的小动作。
“贵公子?天资聪颖,当年贫僧只不忍明珠蒙尘,倒没想到竟有?此渊源。此番当是即云寺捡到宝贝了,有?贵公子?在寺中,实乃即云寺之幸。”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顺着风吹进耳畔,又紧接着被风吹走了。
一尘禅师懵了。
贵公子??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一道稍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说起来,当年观空师兄将一尘带回即云寺时,还尚且不知宫中星灵占言所?见,阴差阳错之间,倒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是司星宫宫主玉溶晔。
一尘禅师并未见过玉宫主真容,司星宫于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之中,是极独特神秘的存在。
传闻玉溶晔修为困于合道境已有?三百年,不日?便要陨落了。
只是他口中所?言……
星灵占言?
美事?
一尘禅师脑海中一片混沌,这时候另一道声音再次响起来。
是裴珩。
“多谢观空师兄教养之恩,只是日?后,还需劳烦住持多加教诲。”
“虽然?如今九州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可若依玉师兄百年前灵卜星凶所?言,不知何时天下便会大乱。”
“年轻小辈是九州的希望,需好生教导才是。”
观空住持应下来,须臾实在好奇:“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占言,贫僧可否细听一二??”
裴珩微微一笑:“观星灵卜之事,在下着实外行,只怕说错了什么话,还是由玉宫主来说吧。”
玉溶晔压抑着咳了几声,缓缓道:“我三百年前冲击炼虚境失败,自知大限将至,想这三百年余生不得荒废,便自作主张,为九州卜了一卦。”
说到“卜卦”一事,他虚弱的气息都仿佛平稳下来,语调中多染上几分兴奋,“乾之坎,乾为天变坎为水,上九爻向下阳气下行,此乃……”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说明白点。”
“……”玉溶晔静默片刻,无奈笑一声,“这么多年,你这秃子?性格倒是一点也没变。”
他倒也并不动怒,只简单将晦涩难懂的卦象略过,直入主题道,“那日?我在无定轮中看见了九州的未来,三千八百四十七条,皆为死路。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三百年后九州大乱,血流成川,尸浮漂杵,皆因乾元裴氏于寂烬渊下解除邪器封印,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难以抵抗诱惑,心智受惑沾染邪祟之气,最终酿成大祸。”
“若想破此局,需裴氏狠心将此子?送离乾元,令他多感受一番人间疾苦。而与此同时,沧桑苦海之中,有?破局之人流落。”
玉溶晔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了三百年,只为看一看自己当年所?见究竟是真还是假。
此番话说得太?多,还没说完,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观空住持反问:“既然?是个祸害,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晓那东西在寂烬渊中,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历州不是更好?”
“不可。”
玉溶晔缓过来,平复了气息接着道,“此祸因裴氏而起,便该由裴氏而终。封印解除乃天意,但?其中凶煞邪气如何处置却?为人事。故而那时我便提醒裴师弟,必依天机寻得这机缘。”
房间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尘禅师僵立于门外。
风越来越急,钻入狭窄的窗缝之中,阵阵呜咽越发高亢。
观空住持想了想,意识到什么。
“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便是如今的裴少主?”
“正是。”提起裴烬,裴珩指节在桌案上轻点两下,“长嬴倒也是争气的。”
观空住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裴施主此番心性也实属难得,将其视若己出,疼爱得很。”
裴珩笑了笑:“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缘分,在下自然?将长嬴当作亲子?相待。”
观空住持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一尘。”
“当年贫僧寻他带回即云寺时,看得出,他吃了不少苦。”
房间里?沉默氤氲开来。
良久,裴珩声音低下来。
“玉师兄提点在下铭记在心,只得将一尘送离宁江州,可他远在鹭洲,在下自然?放心不下。”
“裴氏当年将他送走之时,便将一枚高阶防御法器化作平安扣护他周全?。”
玉溶晔压抑着咳声道:“只不过,有?些苦头?这孩子?必须要吃。吃了苦之后,他才有?望改掉天性之中难泯的邪性,体恤于深重苦难中挣扎之人,自此心怀慈悲。”
“即云寺便在鹭洲云桑,我早知观空师兄时常下山,带些根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这样一来,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头?,又有?佛光镇着煞性。”
“故而我当年才会一再提醒裴师弟,让他将人送至云桑。”
“……”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冬日?刚至,春天远未到来。
今年还未落过雪,空气只剩下干燥的冷冽,风过之时,穿透了他身上象征着即云寺首席弟子?身份的繁复袈裟。
一尘禅师觉得很冷。
那种彻骨的冷,从骨髓里?一点点挣扎着透出来。
他突然?觉得,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狗屁。
没错,狗屁。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记忆有?些模糊了的某一个冬天,他甚至徒手掏过粪坑。
他什么都不讲究,这些让大少爷们避讳的字眼,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说。
只是住持师尊不让罢了。
他想做个好人,所?以装得像一点,以免吓到了人。
但?这一阵风,吹散了他可笑的坚持。
他为何要心怀慈悲?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那又有?何人愿意来慈悲待他?
周遭的声响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如海潮般褪去,静到无风,无光,而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在这种诡谲的静谧之中——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玉溶晔叹息一声:“虽然?怜惜一尘,磋磨了许多年,但?如今现?状甚好。”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微笑:“一尘皈依佛门,眼下心性平和,两位师弟,你们大可放心。”
裴珩抿了一口茶,含笑问:“待此事一了,不知观空师兄可否愿意忍痛割爱,让我将一尘接回乾元裴氏认祖归宗?”
这话刚落地,一道爽朗笑声便传来。
是观空住持。
“你既已有?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裴烬,何必再争老?衲座下首席一尘?”说到这里?,观空住持佯装动怒一拍桌子?,“还是说,你觉得老?衲这即云寺,何处比不上你们乾元裴氏?你这裴家?主能给一尘的,老?衲一概能给!”
观空住持嗓门极大,中气十足,吵得玉溶晔一阵头?痛。
“眼下状况已是天道最好的安排。”玉溶晔揉着眉心打?圆场,也笑着道,“裴师弟,既已忍耐如此漫长的岁月,又何必再争那朝夕朝暮?”
山逸堂中静下来。
“也罢。”
良久,终是有?一人放下茶盏,轻声平淡道,“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祸事已被解除大半,既然?观空师兄意欲令一尘继承衣帛,在下也无意强求。一尘镇守即云寺,或许是天道真正降于他身的命数和造化,往后的日?子?,还请观空师兄多费些心思,代在下好生照料一尘。”
“正是应当如此。”玉溶晔见裴珩想通,也松了一口气,轻咳着道,“血脉大统,不过是古板老?旧的说法。一尘究竟是何身份,留在何人身边,又有?什么所?谓?”
他自嘲一声笑道,“我们玉氏还不是为了承载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在境界上难得寸进。裴师弟,既然?一尘已经寻得自己的归处,只要他能够好生活在这世上,只要九州一片祥和,此乃整个天下之大幸,你说是不是?”
似是想到什么人,裴珩唇角也浮现?起几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在下将长嬴接回乾元之初,便将半身蕴含着裴氏血脉和天赋的精血尽数给了他。”
“竟有?此事?”观空住持怔然?片刻,“那你的寿元——”
谁人不知乾元裴氏中人,一滴精血便等同于百年寿元,毫不夸张地说,一滴精血甚至比百年修为还要更珍贵。
失去半身精血的裴珩,无异于主动放弃了与天争命的修道之途。
裴烬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道,“既然?身在乾元裴氏家?主之位,在下自当为天下苍生分忧。比起一尘所?受的磨难,这点寿元又算得上什么?”
闻言,玉溶晔和观空住持神情都微微沉下来。
须臾,玉溶晔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终究是欠了你们乾元裴氏一笔浩瀚的因果。”
裴珩微笑摇头?:“欠?不,早在长嬴入我乾元裴氏门中之时,天道便已偿清了这一份因果。”
他轻轻伸手,指腹摩挲着腰间墨玉牌之上凸起的腾龙纹。
“精血涌入长嬴体内的那一日?,万鸟齐鸣,云潮汹涌,天降异象,卿仪同在下守了他整整一夜,却?见他身上竟并未产生任何排斥异样,反倒融合得极好。后来修习裴氏秘术之时,长嬴所?展露出的天资更是远超其余乾元裴氏弟子?,堪称一日?千里?,比起当年的我,还要更加优秀卓绝——他当真是天道为整个九州留下的一道生门。”
“这么多年来,长嬴虽非在下亲子?,却?也与亲子?无异。正如玉师兄所?言,血脉大统,皆为迂腐之说,眼下长嬴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也便是传承着乾元裴氏的一切,这乾元裴氏日?后交予他,当得上是天命所?归。”
裴珩轻轻闭上眼睛,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笑意,似是释然?。
“既然?是天命所?归,那么如今乾元裴氏的少主,有?且永远只会有?一位——”
“便是长嬴。”
……
一尘禅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混沌,但?是动作却?出奇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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