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玄都(五)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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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时候,他才察觉自己竟然?本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谨慎至极。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
离开的路上,一尘禅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众星捧月的玄衣青年。
他起初只知道裴烬享誉九州,是比他天资更甚,锋芒更锐的天才,对?方家?世极盛,而他却?是个出身低贱的孤儿乞丐。
入浮岚这么久了,一尘禅师甚至没有?勇气和裴烬说一句话。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裴烬拥有?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本来。
一尘禅师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恨。
乾元裴氏怎么能这么狠心抛弃他,让他吃了这么多的苦,不闻不问,只留给他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平安扣。
什么高阶法器。
在凡人的世界里?,高阶法器根本比不上冬天里?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他那未曾谋面的高贵父母,却?就这样像没事人一样,把别的人捡回了家?。
还对?别人那么好。
但?恨太?浓烈,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再次被风吹散了。
一尘禅师对?裴珩并没有?感情,所?以委屈了一阵,他选择先安慰自己。
或许这真的就是天命。
为了整个九州,为了整个修仙界,他该牺牲自己一点的。
裴珩……不是也为了这得来不易的一切,耗去了半身精血和近千年的寿元吗?
如果他当真是裴珩的儿子?,他也该向父亲学习,为天下苍生多忍耐一点。
住持师尊不也常常这样教导他吗?
他现?在已经做了即云寺的首席,阿软也过得很好。
他该知足的。
就像师尊说的那样,现?在不是很好吗?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一次浮岚传道结束,一尘禅师慢吞吞地将桌案上不多的东西收归芥子?之中。
一阵气流拂过。
一尘禅师缓缓抬起头?。
窗外暮色西沉,竹影横斜,霞光洒在为首那人肩膀上。
裴烬前呼后拥地往外走,身边跟着潇湘剑宗那位受宠的嫡子?。
他大步离开,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一尘禅师看见裴烬右手松松提着一把乌润如墨的长剑,赤红的剑穗荡漾,拂过他骨感冷白的手腕。
没有?丝毫伤痕,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他缓缓将右手往袖摆中缩了缩。
那天,本已平息下去的情绪,宛如烧不尽的野草,死而复生。
一尘禅师心里?不是滋味,乾元的讲学已结束了,他没有?回即云寺中,往云桑那座最宏伟最漂亮的府邸赶去。
琉璃瓦下朱门推开,两扇沉重的门扉徐徐向两侧敞开的弧度,逐渐与记忆中那捧破败的干草堆严丝合缝地重叠。
“平安哥哥?”
打?扮雍容气度优雅的女子?走出来,一张白皙小巧的脸,青丝被金钗珠玉盘起,眉间花钿精致,扑面而来的贵意,一尘禅师却?仿佛少了点什么。
停顿只是一瞬间,一尘禅师伸手揽过她肩膀:“嗯。”
阿软看着一尘禅师,轻轻眨了眨眼睛。
缺了的那点辨不清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阿软眼下五官已彻底长开,漂亮的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虽好看,却?贵气逼人,令人不敢近亵。
更何况,谁人不知,她可是有?一个仙人哥哥护着的人。
阿软眼下已不叫阿软,除了一尘禅师来时会这么唤她,大多人都唤她“明珠夫人”。
因为在当年一尘禅师有?资格下山之时,曾给她赠了一枚极大极亮的明珠,震动整个云桑。
她年岁不比当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
一尘禅师盯着阿软的眼睛,眸光深晦。
修仙中人不知日?月长,唯有?回到凡间界,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凡人身上,时间才能留下更具象化的痕迹。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许是他目光太?过直白,阿软不太?自然?地侧了侧脸。
她垂下眼,伸手迅速地拨下一缕碎发,遮住眼尾,微低着头?给一尘禅师沏茶。
做完这些,阿软小心翼翼打?量着身边人。
平安哥哥比从前俊美得多,也厉害得多。
她有?点失落地垂下眼。
好像有?很多东西变了,除了穿不尽的漂亮衣裙,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她没办法再扑到平安哥哥怀里?取暖,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饿着肚子?,还骗她说吃过了。
他们好像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了。
阿软姿态生分,一尘禅师眼眸微沉。
他伸手攥住她还未收回的手,用了力气。
“就连你……也想离开我吗?”
阿软一愣,随即摇摇头?:“平安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有?些……”她静了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想借着这个动作遮掩几分尴尬。
“只是有?些自惭形秽。”
除了起初意外而条件反射的挣扎,女子?的手都乖巧地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微微的热意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一尘禅师指节松了松,又缓缓扣紧了。
“阿软,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房间里?燃着的是一尘禅师送的鲛人膏,淡紫色的火光闪跃,阿软的脸色显得更红。
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弱:“可……可平安哥哥,你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你介意吗?”
阿软抿起唇角,飞快地抬眸看一眼一尘禅师,对?上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时,耳根色泽变得更红。
“阿软当然?不介意。”她轻声道,“只是担心你……”
嫌弃。
话还未说完,手便被用力攥紧了。
“阿软。”
火光澄莹,一尘禅师半张脸在明,半张在暗,更显得鼻眉高挺,被映亮的半张脸丹凤眼狭长微垂,眉间红痣若隐若现?。
“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他注视着她,一字一顿认真地开口,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借着这句话告诉自己,“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平安哥哥,你是即云寺首席,不能结道侣……唔……”
剩下的声音被湮没在紧贴的唇齿间。
更多的话,一尘禅师不想再听了。
后来回忆起来,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温柔,风格外暖,晃动的火烛融化在垂落的纱幔之间。
他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日?,有?人的身体带着几乎烫伤他的温度,钻入他怀里?,渗透入他心里?。
他被彻底抚平了。
翌日?,一尘禅师将红着脸钻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阿软安顿好,立即去置办道侣大殿需要的东西。
不,他该先向观空住持辞别。
即云寺弟子?不能结道侣,但?若他不再是即云寺中人,他有?何不可?
不争了。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从今日?起,他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观空住持大怒,一尘禅师执意下山,一人一禅杖,生生自即云寺重重阻挠之中杀了出来。
他并非毫发无损,一尘禅师不愿让阿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往无垠的雪地中走。
他一边服下灵丹,一边将云桑最华贵的嫁衣钗头?凤买下,该买的,不该买的,尽数收到芥子?之中。
肉包子?拿在手上,这么多年,整个九州各地佳肴源源不断送到这间府邸,阿软最喜欢的却?还是当年那个肉包子?。
一尘禅师再回去找阿软的时候,本该紧闭的大门开着。
静。
太?静了。
就像是这间房中所?有?的人都为了避开他,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
他感觉不对?劲,连忙大步往里?走。
“阿软?”
“阿软,你在哪?”
“阿软,别闹了,你说句话。”
越往里?走,那种诡异的寂静便越迫人,寒冷的风带来愈发浓郁的血腥气,带走了油纸包里?的温度。
这府邸实在太?大,一尘禅师将每一寸角落都找了一遍,他唯独不敢进最中央那间房。
尸横遍野。
分明他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阿软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染着很淡的红晕。
她说:“平安哥哥,阿软等你回来。”
那些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仿佛就快要回到他身边。
唾手可得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