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我在 “不是每一条铁轨都在终点,可我…… (2 / 2)
来看文学网laikanwx.com
她祖父……她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
精于算学满腹诗书又能让自己开怀的柳家大娘子,无悔无愧总是知道自己前路的柳家大娘子,祖父的期盼啊,终究被她忘了。
“给我找一条长索来。”
绳索一次次抽在脚踝上,柳氏也不让人停下,从斜阳将落跳到灯火四起,她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能索上轻盈如蝶的少女了。
一身的汗水将衣裙沁透,柳氏停了下来。
“祖父,我又要让您生气了。”
她说道,仿佛是当年那个在名震长安与崔瑶共称双姝的妙龄少女。
同光十二年十月初七,下了几日的雨郑家位于三涂山上的宗祠倒塌,郑裘匆忙请假回了老宅。
正巧柳氏生了病,郑裘就让两个得宠的妾打扮成侍女模样带去了三涂山。
临走还忍不住说柳氏就是个不可用的废物,一点小事都无力去做。
郑裘刚走出洛阳上了官道,柳氏就从床上下来了。
她先让阿棋家的男人将府中的管家尽数绑了,又假称自己丢了御赐的宝簪命人将依附在洛阳的几家旁支都请来,一并困在了郑家的小厅之中。
至此,郑家能传信给郑裘的人都被困住了,柳氏再封了各处进出之门,命人将一箱箱的财宝被人从库中搬了出来。
待东西都装上马车,柳氏又命人将郑裘的妾室们都召了出来。
妾室们极少到郑家前院的大厅,惶惶然走进厅门,便看见大娘子穿着一身赤红头上金玉煌煌端坐在主座上。
“夫人。”
“我今日见你们,是要告诉你们我要走了,阿宋、阿喜我是要带走的,余下的人,不管跟不跟我走,我每人给你们一百贯。”
郑家的妾室这些年被柳氏压得头都不敢抬一分,听说她要走还要给她们钱也还是不敢轻动。
阿宋和阿喜连忙道:“我们跟着大夫人走。”
“我看重你们二人,一是你们女儿都在北疆,二是你们身上也有能立身的本事,不必拘在郑家。”
说话时,柳氏从匣子里取出两份契书,随手撕成了纸屑。
有一年轻的妾突然抬起头,问柳氏:“夫人是要去北疆?”
柳氏颔首,声音淡淡:“我已决意与郑裘离婚,去北疆谋官,从此生养死葬与郑家再无干系。”
“我也去。”名叫浅红的年轻女子急上前两步跪在了柳氏的腿边,“夫人,请带我一并去北疆!”
又有一个年轻的妾也跪了下来。
郑裘年纪越大越是爱找些小娘子为妾,这叫浅红的梳着妇人发髻,看着不过十四五上下,却是去年入府的,另一个叫荷蕊的更小些,今年才十三,是今年春天被下官送上来的。年纪小小又落入郑裘手中,过得不可说是辛苦,只能道是凄惨,一阵磋磨之后两三日是下不得床的,这些事郑家上下也多是知道的。
妾室一人百贯钱分好,柳氏又给府中上下听从自己差遣的一人十贯,真正万贯家财散了出去,府中上下想跟她一起去北疆的除了她当嫁妆带来的上百仆从之外已经有三百多人。
柳氏性情高傲不好亲近,却也不肯做言而无信之人,这些下人愿意随她走,她就想了办法让所有人安然出了洛阳,先拿着郑家的腰牌,谎称是要往河中府送礼,柳氏甚至让人写了信,还用她伪造的郑裘私印盖了章。然后她就让阿棋家的男人张罗了三百多人带着二十辆车先走,从南门出洛阳,出城之后立刻往河中府去,到了河中府随着车队北上往绥州或长安,他们便可到北疆。
剩下的女眷做男子打扮和三十家丁押着五十多辆车与她一同往北走,车上挂着一家“霄风”商行的旗号,另有府外派来的三十多人骑着马护送车队。
柳氏看了一眼旗子,将它交给了阿棋,茶肆中那女子对柳氏说洛阳城北门守官见了霄风旗自然会放行。
车队路过洛阳北面的官署,柳氏抬了抬手,阿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下了车。
等到第一辆马车驶出北门,一辆马车从小道匆匆驶出汇进了车队之中。
出了洛阳城一路往北过了黄河,远远便看见一队人马停在了桥对岸。
走到近前,柳氏从马车中出来,便见一女子下马对自己行礼,道:
“定远军泰阿部主将卫莺歌。”
深吸了一口气,穿着一身大红的妇人笑着道:“柳妤欲投北疆,多谢将军护送。”
说完,她转过身,看着身后长长的车队,道:“这些便是我给北疆的见面礼。一些财货,一些人。”
阿棋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身后一个壮汉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清瘦男子。
“这是我弟弟柳恪,曾任大梁吏部司封员外郎。”
这是将自己的弟弟都当了见面礼。
柳恪口中粗布被拿下,痛心疾首道:“阿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是要将弟弟卖了不成?!”
柳妤看了他一眼,道:“祖父生前说了,遇到大事也可听我说话。”
“这是说话?这是绑架!”
柳恪还没说完,又被阿棋一边说着“小郎君别怪罪”就把嘴给堵上了。
郑裘得知自己家底被抄时柳妤已经走了两天,他匆匆赶回洛阳,只见被关在小厅的郑家旁支已经不成样子。郑裘家中妾室、仆从也跑了大半,他们未必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北疆,趁机烧了自己的身契离开郑家却是愿意的,也省得被急急赶回的郑裘迁怒。他们手中还有大夫人给的钱,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将柳妤不放在眼中的零碎物件收起来也足够他们过上两月。
看着被刻在正堂前廊柱上的“从此两不相干”六个字,郑裘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此时的柳妤已经见到了被乌护人称为北地之主的卫蔷。
曾经两次让柳妤觉得颜面无存的女子站在高台上,下面是三百名来北疆大学堂读书的男男女女,她看着他们和她们,笑着道:“大学政告诉我,你们当中人才济济更胜状元,可伍教授又告诉我,大学堂里的状元之才都不想考进士。”
天凉了,她穿着一件紫棠色厚袍,腰间束了皮带,手腕上也绑了皮质的腕甲,脚踩皮靴,再加发髻高束,着实散去了些惫懒闲适之气,令人只觉英朗俊逸眉目天成。
北疆大学堂比各州学堂高上一层,可北疆科举不限身份,想要考科举的根本无需上大学堂,另一边除了各州学每年派人考试入学大学堂之外也会有未读过州学只是考试通过的人在大学堂求学,想要考科举本可以去州学,不去的自然另有打算才来了此处。也因此大学堂可以说是独立于科举之外的。主要为各州学政提供人才,另有人专研各科专项,对他们而言,考科举可谓是次要中的次要之事。
“我说,那可太好了,正与我一般,不爱为官。”
台下众人怔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我问伍教授,我还爱好洗马,请问大学堂里有没有这般课程?伍教授与我说,‘你来上,课便有了’。”
统御几十州的元帅眉头一簇,仿佛有些无奈,又说道:
“我便与你们伍教授说了,我洗马只一盆水倒上去,让我去上课,到时一盆水倒下去就了结了,学子们的毕业凭证你给不给,我一学期的薪酬你给不给,你要给的话我就一天接十节课,到时一算,我一年也不过是三千个学期的薪酬。你们伍教授立时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云州,仿佛生怕我来给你们上课,她实在是小瞧我了,我不愿做官,难道就愿意为师么?”
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坐在一旁的崔瑶扶着伍晴娘的肩膀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只以为她年纪大了稳重了,竟比从前更促狭!”
见众人都在笑,卫蔷也笑了笑,接着道:
“前日我去了云州军械所,我说冬麦都快种上了,咱们的新肥料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可能有结果?为了能得那顾师说的氨,我挨着林总管事的骂年年给你们挤钱出来,我自己的肉都快挤出去了,好歹给我点成效啊。李道士说成效是有的,只是不明显。我说,李道士你过谦了,看你们头上的头发少得还颇为明显嘛。”
众人又笑个不停,尤其是刚和卫蔷一起去过了云州军械所的季小环一想到李道士那发髻只如拇指粗细能头顶看见一条条的头皮的头发,实在竟然笑得蹲在地。
站在门外的柳氏也笑出了声。
“李道士还与我说,让我帮忙想想法子,军械所里女的男的,年纪不小,没几个成婚的,让我想想办法。我问他,既然不成婚的有男有女,每日朝夕相对竟然不能生情?他说,没日没夜在那高炉外守着,看见同僚的脸只能想起烧好的猪头,动情不会,口水直流。”
“我说如果让我下令帮他们相亲,有逼婚之嫌,实在没必要,我问林笑副所长为何还未成婚,只想从细处查查到底有何困难之处,却听她说她只想跟北疆的枪械一生一世,我说,巧了,我也对我的刀一心一意,要不咱俩拜个把子吧。说完一出军械所我就看见了一只老鹰在抢农家的鸡,我一箭射过去那鹰就跑了。”
“季刺史与我说,想让林笑来云州农部做部长,北疆总农部也想要她来改进农具,说可以让她去总部农技司做司长,我问她,她说……元帅你刚说了你不逼婚的。”
“我说调职与逼婚何干?她说我是让她与枪械离婚,逼着离婚也是逼婚。”
台下的笑声渐渐没了。
“去年在营州开路,麟州军械所所长王仪受了重伤,林笑带着云州军械所四个人骑马去了营州,路上遇了大雨,林笑摔下马将手臂摔伤了还强忍赶路,只为了要接着将路开了,去了才知道路早开好了,是王义拖着断腿埋了药,吞着血把路炸出来才晕过去。王仪醒了,看着林笑,笑着道:‘我记得我没把你埋在山上呀,怎这般狼狈’。”
卫蔷的手放在刀鞘上,面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如一朵在风沙中悄然绽放的花。
“这也是诸君要走的路。”
场中静默下来。
“劳心劳力年少早衰,长久辛苦一身孤独,伤残流血也近在眼前,还并非是为官,手无权也难成有钱,北疆,只能给诸君这样的前路。换不来高官厚爵,换不来人人敬畏,只能换来长长的轨道、锋利的刀兵、满仓的粮食、远航的船和百姓的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