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九玄(八)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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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云澜剑尊于洞府之内打坐入定,十日未出。
“寒烟,你别?伤心了。”季青林伸手戳了戳温寒烟脸颊,软软的,滑滑的,摸起来和他的不一样。
他意犹未尽正要再伸出手,动作便?被温寒烟侧身避开。
“谁说我伤心了。”
“你乖一些,师尊不会不管你的。”季青林把手缩回来,“说不定,他其实是在暗地里为?你准备惊喜。”
温寒烟愣了愣,片刻有点扫兴道:“师尊才?不是这样的人。”
“师尊对旁人不是,但对你可未必。”季青林伸出一根手指,煞有介事摇了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整个潇湘剑宗都说,自从?你入了落云峰,师尊便?像是古画中的神仙活了过来,多了点人情味。”
“那日师尊没有罚你去思过崖,我壮着胆子问?他意欲如何处理此事,他竟然没有——”
说到此处,季青林话?音微顿,端起一幅冷冰冰的架子来,学着云澜剑尊的口?吻凉凉道,“无?谓之言,若复有犯,自去思过崖领罚。”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抿唇笑出声。
温寒烟心底一轻,那日她睡醒之后,隐隐约约回想起前一日自己放纵任性,忐忑生怕惹得师尊不悦,却没成?想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云澜剑尊。
如今季青林是最后一个见?到师尊的人,那时师尊尚且情绪如常,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回到洞府之中凝心打坐,心思却怎么都沉不下来,像是浮了一层茸茸的羽毛,时不时地随着气?流挠动心房。
师尊是不是当真像师兄说的那样,在暗中为?她准备什?么礼物?
温寒烟按捺不住,轻手轻脚下了床,落云峰的夜寒凉,她足尖刚落地便?染上一层薄薄的霜露。
她原意只想看一眼师尊的洞府,看看灯火是不是亮着,却没成?想透过门缝,正望见?白衣挺拔的身影推门而出。
落云峰的每一间洞府都落着禁制,隔绝内外的声响,温寒烟收回按在门板上的手,直到云澜剑尊宛若电光般撕裂夜幕,化作一道流光飞掠而出,才?小心翼翼地从?洞府里走?出来。
师尊这么晚独自下山,难道当真是为?了她?
温寒烟眼眸晶亮,自芥子中祭出一辆乘风辇。
这是云澜剑尊见?她无?法引气?入体,在潇湘剑宗内多有不便?,特意为?她准备的代?步之物。
她一跃而上,心念微动,催动乘风辇,骤然拔地而起数十丈,疾驰向苍茫的夜色之中。
乘风辇一路维持在险些就要跟丢的距离,自潇湘剑宗上空掠出,穿过南州,直直向西而行,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进入了商州,速度缓缓下降,自云层间逐渐向下落去。
温寒烟坐在乘风辇边缘,扒着一扇小窗向下看。
狂风吹得她发丝乱舞,青丝融入夜色,温寒烟微微睁大眼睛。
于高空之上她尚且辨不分明,可景致一放大,她陡然觉得熟悉。
青阳。
她的家便?在青阳。
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确定,温寒烟生涩地掐诀,催动乘风辇重?新冲入云海之中。
师尊为?何会今夜独自前往青阳?
说不定,他当真是打算将她娘亲接到落云峰看她,给她一个惊喜。
既然是惊喜,还是留一线朦胧的余地更好。
温寒烟坐着乘风辇打算离开。
师尊待她这般好,她回去之后一定勤加修炼,不再让他操心难做。
师兄猜中了师尊心思,安慰了她,日后她也待他更好一些吧。
还有娘亲,她第一次来落云峰,这里神奇的东西那么多,她该先带着娘亲看什?么比较好?
她整日住的洞府要看,师尊亲手给她做的木剑也要看,还有她现在坐得乘风辇……那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话?本子故事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她还要给娘亲很多很多的东西,如今她们不用再去寻干芦花了,她可以去求师尊和师兄,给她一些灵符,塞得满满地给娘亲带回去。
不止今年寒冬,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个冬天,都要娘亲能温温暖暖地度过。
再也不会冷。
空气?中冷不丁飘来一抹气?息,很淡,染着些许的腥气?,灌入鼻腔中又觉得有些甜,甜腥气?交织着包裹住温寒烟,她突然觉得恶心想吐。
乘风辇在墨色的云雾之中倏然一顿,紧接着,调转方向俯冲而下。
不大的村落陷落在一片黯淡的苍茫之中,宁静祥和。
村中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所有的生命永远沉睡在这一片未明的夜。
一道灵光自雪色宽袖间亮起,迫人剑意四溢而出,周遭矮破的房屋承受不了这样的威压,齐齐倾頽倒塌。
轰然一声,燎乱的火星坠入木屑碎石之间,被灵风猛然震荡开来。
温寒烟自乘风辇上跌跌撞撞下来,在浩瀚的罡风中抬眸,撞进一片火海。
云澜剑尊一身白衣被火光映得发红,宛若流淌的血色,他负手立于一片废墟火海之中,转身的时候,冷漠的侧脸看上去近乎冷酷。
温寒烟瞳孔骤缩。
年少的她眼底倒映出通明的烈火,火焰熊熊灼烧着直冲天际,将沉暗的天幕染上一抹不祥的暗红。
那抹红又自混沌的云端坠落下来,落入五百年后的白衣女子眸中。
悲恸的情绪在心底聚集。
好像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早已存在许久,但她却从?未察觉。
温寒烟眼睫翕动,冷不丁感觉脸上一阵湿意。
她怔然伸手一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恰在此时,她脚踝处一痛,像是有粗粝的树皮刮擦过她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温寒烟瞬间低下头,漫无?边际的灼烧焦臭气?味中,一个被浑身烧焦的人影一点点从?火中爬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阿烟……”
“阿烟……”
“救我……阿烟……”
声音被烈火炙烤过,烧尽了如水的温柔,只剩下怨恨,宛若修罗厉鬼。
她声线陡然拔高。
“你说过会帮娘打跑所有的坏人的——”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为?什?么不救我?”
温寒烟闭上眼睛,眼尾落下一滴泪。
她已自幻象之中醒来,饶是身处烈焰之中,狂乱的火舌肆意吞噬着周遭一草一木,却分毫不沾她衣摆。
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娘亲不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娘亲是哪怕为?了她受了委屈伤害,都会摸着她的头,努力笑着说没事的人。
是哪怕自己浑身都生了冻疮,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将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都往她身上裹的人。
旁人懂什?么。
娘亲永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温寒烟踏碎幻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片刻,脚步倏然一停。
“阿烟……阿烟!”
“阿烟,你要去哪里啊?”
身后声音尖利急切,扭曲畸变成?诡异的声调,宛若坠入深潭之中,最终竟一点点清晰浮出水面。
“阿烟,你都长这么大了……”
“娘亲真的好想你。”
温寒烟手指用力攥住袖摆,指腹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在某一个瞬间,她心里涌出一种冲动。
她好想留下来。
但是不可以。
浩荡剑风吹动温寒烟衣摆猎猎作响,她指腹一紧,随即猛然用力反手拔剑,一剑斩断虚妄。
往事已不能改变。
只有往前走?才?能报仇。
原来她六岁那年的高热根本并非什?么巧合,记忆尽失更非天意——
可笑她曾一腔热忱,实则认贼作父。
温家村被屠戮尽灭之仇,她要报;
借她六岁那年高热封印她记忆之仇,她也要报;
在她体内种下无?妄蛊,将她当作棋子肆意鱼肉之仇,她更要报。
幻象在她身后坍塌殆尽,化作万千灵光溃散,温寒烟足底碾过破碎的火光,于消散的漫天烈火之中,抬眸走?向前方。
云澜剑尊。
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默念这四个字。
她定要他的命,以祭娘亲在天之灵。
*
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枝,在时不时逸散而来的灵风中摇曳。
不远处灵光冲天,法阵虹光一时明一时灭,显然陷入一番苦战。
裴烬靠在树影间闭目养神,一条长腿微屈,手肘慵懒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凤凰花蕊。
掌心陡然一空。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掀起眼皮,身侧盛放的凤凰花丛不知何时散作灵光,点点溃败。
裴烬偏头避开风中几乎扑上他面门的光点,转头向远方望去。
九玄城幻象宛若被烈火烧尽的画卷,自上而下徐徐融化崩溃,整个九玄城都仿佛被挤压成?僵硬呆板的平面,紧接着,一道拔地而起的剑光穿破出来,将整片画面绞碎。
风吹画卷,残页飘零,露出深掩的空茫炼狱,正中央悬浮着一枚宝玉,虹光绚烂,瑰靡夺目。
榕木也一寸寸湮灭,裴烬顺势一跃而下,气?流掀起的碎石乱尘随风遁入乱象之中,瞬息间便?像是被一阵无?形的力道碾碎成?尘。
裴烬长袖一扫,屈指探入风中。
霎时间,静谧的风倏然狂躁而起,利刃般的气?流切割上他玄色宽袖,却寸步不得进,被一道明灭的猩红刀光阻隔在外。